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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四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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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四十章

程子安回到後衙用完飯,悠閑靠在水井邊的躺椅上,臉上蓋著一張新鮮荷葉閉目養神。

程箴從外面趕回來,看到程子安詫異了下,想著他成日辛苦,便放輕了手腳,讓他能多歇息一陣。

秦嬸進出竈房端飯,輕手輕腳,生怕吵醒了程子安。等程箴用完飯,她收拾了碗筷進屋,怕洗碗聲太吵鬧,先將碗泡在水中,待會再清洗。

程子安其實沒睡著,聽到樹葉在微風中搖晃,秦嬸行動間的窸窸窣窣聲,偶爾夾雜的蟬鳴,不知何處傳來貓狗追逐的嬉鬧,府衙後巷稚童們追逐的笑聲。

人間煙火的安寧。

若不提錢與糧食,一切都剛剛好。

程子安躺了一陣坐起身,望著眼前從樹葉縫隙中灑在地上的太陽,片刻後站起來走到水井邊,解下繩索上的木桶放下去,來回晃悠,努力半天只提了小半桶涼水。

“少爺可是要打水?快放著小的來。”秦嬸聽到動靜,趕緊跑出來道。

程子安道:“我洗臉,這些水夠了。”

秦嬸忙去拿了幹凈的木盆與帕子,程子安舀了水,埋首進去一陣呼嚕。

井水冰涼,程子安洗了一氣,終於神清氣爽。

秦嬸收走木盆與帕子,出來後看到程子安依舊坐在躺椅上,不禁有些驚訝。

程子安自從出仕後,就再也沒午歇過。到了雲州府之後,忙得腳不沾地,天還未亮就起身,到了夜深方能歇息。

今朝實在太反常,秦嬸到底關心,忍不住問道:“少爺可是遇到了麻煩?”

程子安笑著搖頭,道:“我沒事,就是不想動。秦嬸,張叔與慶川回了村,你怎地不回去?”

老張父母的墳已經找不到了,選了個大致的方位壘墳立了墓碑,今日是其父的冥壽,他們父子告了假前去燒香。

秦嬸直言直語道:“我不稀得回去,孩子他爹每次到了這幾日,就開始唉聲嘆氣,我看得都煩。公婆的墳找不到是傷心,可我爹娘的屍首都沒找到,我跟誰哭去。”

程子安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,忙道:“對不住,提起了秦嬸的傷心事。”

秦嬸本來還挺難過,聞言很快打起精神,到:“沒事,雲州府鄉下的百姓,誰家沒些慘事,只怕三天三夜都說不完。可憐他們沒好運道,遇到少爺這樣的官。現在雲州府的百姓有福了,少爺處處為了他們著想,綾羅綢緞山珍海味不敢去想,只要能吃個七成飽,遇到不平有官府替他們做主,洪澇災害來的時候,官府能真正幫上一把,擱以前吶,想都不敢去想。”

如秦嬸所言這般,不過是朝廷從百姓手上收取賦稅,應當為百姓所做的事情而已。

程子安戲謔道:“我真有那麽好?”

秦嬸肯定地道:“少爺比小的說得還要好一百倍咧!小的平時出去買糧買菜,現在菜與糧食都比以前多,新鮮,要便宜些。城郊好些人趕著進城來賣,他們高興得很,進城不收錢了,進市坊沒人欺負,交的七七八八錢也少了,賣得比以前便宜一二,落到手的卻要多些。城內的百姓能買得起,城外的百姓多得錢。少爺,小的算不明白,為何會這般呢?”

沒了各大行當的盤剝,混混們巧立名目強行收取各種費用,在背後充當保護,收取好處的官吏們,不敢再伸手,這部分的好處,就落到了買賣雙方身上去。

程子安簡單解釋了下,秦嬸恍然大悟,道:“原來,最壞的還是官家啊!”

程子安見秦嬸說完頗有些緊張,失笑道:“秦嬸說得對,最壞的就是官家。民不與官鬥,再厲害的民,除了造反,也要看官府的臉色行事。若不是有官在背後護著,他們哪敢為非作歹,橫征暴斂。”

秦嬸緊張地道:“那少爺一定要在雲州府做下去,要是少爺調走了,新來的官指不定會如何,窮人又得遭殃。”

程子安楞了下,道:“秦嬸說得對,我爭取在雲州府多留幾年,最好能做到老,做到致仕。”

這時程箴走了過來,好奇問道:“你們說甚這般高興?”

程子安站起身,道:“我與秦嬸說了幾句閑話。阿爹,我們去前衙吧。”

兩人到了前衙值房,程子安將聖上來信之事說了,道:“聖上先給我了一萬兩銀子,說這筆銀,是從聖上內庫而出,待看到成效之後,再繼續支取。”

程箴頓了下,道:“戶部真那般窮了?”

程子安道:“戶部肯定有庫銀,窮與不窮,端看戶部如何花費。比如像是雲州府去要錢,這種情形前所未有,大家都當做是天荒夜談。阿爹,雲州府的百姓死活,與丞相尚書們何幹?雲州府究竟是窮是富裕,與丞相尚書們又有何幹?他們的俸祿,貼補,每月前去戶部足額領取,底下人的孝敬,也少不了一分一毫。子孫們恩蔭出仕,少不了最肥的缺。”

一萬兩銀,聖上的理由聽起來無可厚非,要看到效果再繼續追加錢。

其實可笑至極,皇子們一個月的俸祿,不算皇莊內庫在逢年過節,成親生子等的各種貼補,僅明面上的俸祿就一萬一千兩。

除了皇子,還有後宮嬪妃,公主們,皇親國戚,有爵位的勳貴們。

程子安想到了一個滑稽的畫面,底下一根根面黃肌瘦的豆芽菜,共同托舉起了一群穿金戴銀,養尊處優的肥豬。

程箴嘆息一聲,寬慰他道:“眼下先拿著錢,先對付過眼前再說吧。聖上也有難處,皇室宗親要花銷,還不能太寒酸,損了皇家臉面。這錢能拿出來,已經是實屬不易了。”

先前程子安準備做府衙債,聽到秦嬸的話後,他打消了念頭。

雲州府的底子太薄弱,到時候兌付上十有八九會出現困難。除非不斷發行債,以債養債。

但是,程子安敢保證,只要他一離開,雲州府會徹底崩盤。

雪崩之後,倒黴的首當其中,是底下的百姓們。

因為能拿得出來銀子購買債務的乃是富紳,富紳們一旦虧損,要從別處找補回來。

他們能欺負的,也只有平民百姓了。

不過,程子安已經有了別的打算。

既然不能讓雲州府的百姓承擔這個風險,就讓摳門的聖上承擔好了。

程子安淡淡地道:“阿爹,很多人都在說,祖上打江山,子孫後代就該享受榮華富貴。要是問問當年得了他們庇護的百姓,他們的子孫後代要世代遭受盤剝,他們可還願意接受這點子恩惠。這簡直比放印子錢,利滾利還要狠,子子孫孫都還不起了。”

程箴聽得愕然,半晌後都說不出話來。

程子安道:“阿爹,先不提這些令人喪氣的事情了,現在來看,天公算是作美,要是一直這樣下去,今年的糧食收成就算比不上江南,有了芋頭打底,百姓肚皮能勉強填飽了。解決了吃飯問題,其餘的我再慢慢來。一萬兩銀子能對付一陣,先用到縣學蒙童的筆墨紙硯上去,其餘的支付束修,紡機那邊的錢,我去同吳娘子賣個臉,拖她與友人說一聲,先欠上一陣。”

程箴擔憂地道:“紡機欠的錢,子安打算從何處賺回來?”

程子安笑笑,朝京城方面指了指。

雲州府田間地頭麥穗迎風招展,碧綠的芋葉點綴其中,黃綠相交,夾雜著各色的野花,吃草的牛不時哞哞叫幾聲,頑童們找著蟬蛻,追逐打鬧,好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。

學堂裏,書聲瑯瑯,府學還多了紡織學堂機杼聲,起初學生們不習慣,前去聞山長處鬧,被他不客氣罵了回去。

後來,大家聽習慣了,也就漸漸少了抱怨。

等聽到紡織學堂織出了精美的緙絲時,讀書人們連上課都沒了心思,迫不及待想要親自去看一匹緙絲十兩金的布,究竟是如何織了出來。

等到下課之後,讀書人們不約而同朝紡織學堂跑去,看管院門的婆子趕緊出來驅趕:“裏面都是婦人娘子,你們一群男人,往裏面跑成何體統!要是被婦人娘子看了去,你們讀書人的臉,往何處擱去!”

這些話,本是讀書人們反對織布學堂的說辭,被看門的婆子拿出來嘲諷,有些人臉上掛不住,悻悻轉身就走。

不過還是有臉皮厚的,並不當一回事,巴著門探著脖子朝裏面張望,道:“給我看看比畫還要好看的緙絲布料,我任她們隨便看!”

婆子翻著白眼,揮手道:“走走走,裏面在上課呢,花樓機貴重得很,你們要是弄壞了,再多的銀子都賠不起!”

讀書人們舔著臉不肯走,不過礙於府學的規矩,聞山長兇得很,他們不敢亂闖,只在門口一個勁地求情。

這時,莫草兒抱著一個包袱皮走了出來,看到大門被圍住,詫異問道:“出什麽事了?”

有人認出了莫草兒,忙道:“莫師父,聽說紡織學堂織出了緙絲布料,你可能讓我們一觀?”

莫草兒哦了聲,“原來你們是為了看這個。”

說罷,她左手拖著包袱,右手將包袱皮打開,托舉到了面前:“喏,看吧。”

大家盯著莫草兒手上露出的玄色布料,緙絲在不同的角度下,泛發著陣陣瑩潤的光芒。

緙絲在頂頂富貴的人家也見過,不過比起莫草兒手上的緙絲來,完全不能相比。

因為莫草兒手上的玄色緙絲,隨著光線的閃動,浮現出精美的萬字壽紋。

直接在緙絲上織花,布匹光滑平整,花紋均勻精美,就是手藝最好的繡娘,繡花之處的布料,總會變得硬,厚一些。

哪怕是雙面繡看不到針腳,但雙面繡也有不足之處,比單面繡更厚實,只能拿來做屏風,不適合穿在身上。

大家看得嘖嘖稱奇,連聲歡呼道:“太厲害了!”

“莫師父,你能不能多織些,賣給我們府學的學生,便宜一些可好?”

“你想得美!就你這樣,還想穿緙絲!莫師父,我只要綢布的就可以了!”

眾人你一言我一語,說得不亦說乎,完全沒了讀書人的斯文,高興得手舞足蹈。

他們也不是全因著緙絲提花布料,而是在雲州府,在他們同一處的府學裏,能織出如此精美的布料!

實在太令人興奮,與有榮焉了!

莫草兒好笑地望著這群向來眼高於頂的讀書人,包好包袱皮,趕緊匆匆離開了。

府衙值房,程子安將案幾上的筆墨紙硯挪開,打開莫草兒帶來的包袱,望著眼前的提花緙絲布料,驚嘆連連:“好,真是好!”

莫草兒道:“時辰趕得緊,要是不急,還能多做幾個花樣。程知府你瞧,這裏有一處線松緊不一,是我當時手抖了一下,力氣不足,便成了這樣。程知府,可會耽誤你的大事?”

程子安俯身下去,睜大眼睛仔細瞧,也沒看出莫草兒所言的瑕疵。

“沒事沒事,我都看不出來,別人也看不出來!”

“真是隔行如隔山!”程子安喃喃自語,他想伸手去摸一摸,又恐自己手掌的薄繭刮花了布料,使勁在身上搓了搓,手伸出去,只敢輕輕擱在了布料上。

莫草兒看得忍俊不禁,道:“程知府,你盡管摸,布料沒那般嬌貴,摸不壞。”

程子安收回手,大笑道:“草兒,這可不只是緙絲布料,是金餑餑,是錢,是錢吶!”

莫草兒一臉不解,程子安朝她笑道:“欠吳娘子友人紡機的錢,都系在這匹緙絲上了!”

京城的秋天,是一年四季最為美的季節,糧食入了倉,瓜果花木的甜香醉人。

聖上的聖壽恰好在九月,雖說他下旨無需大肆慶賀,各州府的生辰綱還是源源不斷送進京城。

最令聖上意外的是,戶部下文到雲州府催收稅糧,雲州府並非毫無反應,而是送來了兩千斤的芋頭。

收到芋頭的曾尚書,當即來聖上面前回了此事。

聖上又氣又無語,芋頭價錢比糧食要貴,程子安這個滑頭,算是交了他要求交的賦稅錢糧。

過生辰,聖上也沒想著程子安能送來壽禮,畢竟他前兩年只寫了一封賀壽的折子。

但是,聖上今年居然收到了程子安送來的緙絲布料壽禮,以及足足有一本書那般厚的折子!

聖上在一堆金銀珠寶中,先令許侍中打開了程子安的壽禮。

許侍中拆開府綢包裹的包袱皮,拿出了裏面的提花緙絲布料,雙手奉到了聖上面前。

聖上許久都沒有動靜,許侍中悄然擡頭看去,見聖上捧著程子安的折子,看得入了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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